犹太人阿布纳(2)

豪夫童话 时间:2018-08-26 手机网站


事情过去还不到一天时间,从宫里突然奔来一群士兵,他们闯进阿布纳的家,也不忌讳冲撞了安息日的圣洁,就把他拖到了摩洛哥国王的面前。

“你这条犹太狗,”国王气呼呼地申斥他,“竟敢给正在追捕逃犯的国王使者,任意地指一条错误的进山道路。我们耽误了时间,而逃犯却朝着海边急奔过去,差一点登上一艘西班牙海轮。谁给你这么大的胆?士兵们,把他抓起来!打一百记脚掌!罚他一百枚金币!把他的脚掌打肿,把他的钱袋掏空!”

哦,老爷,你是知道的,在菲茨和摩洛哥王国,人们执法是很快的。因此,可怜的阿布纳既遭痛打,又被罚款,而且用不着事先征得他的同意。他诅咒把自己弄到捉襟见肘地步的命运;只要国王丢失了一些东西,他的脚掌和钱袋就得倒霉。当他嘟哝着叹息着,从宫廷上下的一片耻笑声中跛着腿离开大厅时,给国王逗乐的施奴里对他说:“阿布纳,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,知足一点吧!上帝保佑,我们仁慈的国王每次少了东西,都能给你明显地带来痛苦,这难道不是你的风光和荣誉吗?如果你答应给我一笔可观的小费,那么,只要我们的西方老爷丢失货物时,我每次都提前一个小时走进犹太人的胡同,到你的店铺前,说:‘阿布纳,你今天别离开屋子,原因你自己明白。把自己反锁在小房间内,直到太阳落山,铺门和房门都要加锁加闩。’”

哦,老爷,这就是那个什么也没有看见的犹太人阿布纳的故事。

这个奴隶讲完了故事,大厅里又是一片寂静。年轻的书生提醒老人说,刚才他们的话题被打断了,现在请他给人家解释一下,童话的巨大魅力究竟在哪里。

“关于这一点,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。”老人口答说,“人的精神比水还轻,比水还灵活。水能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,最后穿透最坚硬的物质。精神像空气一样又轻又自由,它又像空气一样,离地面越高,就越轻,越纯洁。因此,每个人都有一种强烈的欲望,要求摆脱习俗,升华到更高的空间,让自己活动得更轻松,更自由,即使是在梦中也无所谓。我的年轻的朋友,你亲自说过:‘我们就生活在那些故事里,我们跟那些人共同思想,共同感觉。’这就是故事给你带来魅力的源泉。你听了这个奴隶讲的故事,这故事只是由另外一个人虚构出来的,而你现在也进入故事中去了。你没有停留在故事的外面,没有拘泥自己既有的思想,不,没有。你也进入了故事之中,经历了这样或那样奇特的事件,因此,你就和故事中的人物共命运了。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,你的精神就超越了让你感到并不美好、并不精彩的现实世界。这种精神进入了一个陌生的、更高的空间,变得越来越自由,越来越无拘无束。童话成了你的现实,或者说,如果你愿意听的话,现实变成了童话,因为在童话中有你们的理想和现实。”

“我还没有完全弄明白,”年轻的商人回答说,“不过你说,我们生活在童话中,或童话就在我们中间,这是有道理的。那种美好的日子还栩栩如生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。如果我们有闲暇的话,我们可以睁着眼睛做梦。想象一下吧,我们被发配到荒芜的海岛上,在那里商量着该如何着手来维持我们的生命。我们常在茂密的柳树丛中搭建小房子,采摘少得可怜的果实来充饥,尽管在百步以外的家中可能就有最好吃的东西。是啊,有时,我们期待一位善良的仙女或者神奇的小精灵朝我们走来,并说:‘大地马上就要裂开;只要你们光临我的水晶宫,留在那里,我的长尾猴仆人就会给你们端上美味佳肴!’”

一群年轻人听了放声大笑,称赞他们的朋友说得有道理。“直到今天,”另外一个人接着说,“我还不时地受着这种魔影的袭击。譬如说吧,我的弟弟突然闯进门来,给我编造一则愚蠢的寓言,说:‘你知道我们邻居不幸的事吗?就是那个胖胖的面包师,他跟魔法师进行了一笔交易,魔法师为了报复,把他变成一头熊。现在他正关在他的房间里,发出可怕的嚎叫声。’我听了就会生气,骂他是个说谎的家伙。可是,换一种说法,那就两样了。如果有人说,我的胖邻居去旅行,来到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国度,落入一个魔法师的圈套,魔法师把他变成了一头熊。这样讲,我听了会慢慢地进入故事的情节,会随着胖邻居一道旅行,经历那些奇遇。这时候,如果他真的披上皮毛,四足行走,我也不会感到吃惊。”

一群年轻人争着说起来。酋长使了个眼色,大家又坐了下来。奴隶总管朝准备释放的奴隶走去,请他们继续讲故事。有一名奴隶表示愿意,他站起身,清了清嗓子,讲了个《可怜的斯特凡》的故事。等他讲完后,酋长和朋友们都热烈鼓掌。可是,这个故事也未能拨开笼罩在酋长脸上的愁云。他仍然神色严峻,跟先前一样。年轻人都很同情他。

“可是,”年轻的商人说,“我还是不能理解,酋长为什么喜欢在这一天让人讲故事,而且专门让他的奴隶讲。要是换了我,如果我有这种烦恼,就情愿骑马出去,走进大树林里,找个真正清静、阴暗的地方坐下,绝对不会让那些熟人或陌生人的声音打扰自己。”

“先知,”老人回答说,“先知从来没有被他的烦恼搞得焦头烂额,彻底崩溃。他会变得严肃、深沉,但是,他不会大声抱怨,或绝望。当你感到内心阴暗和悲伤时,你为什么偏要寻找林中昏暗的阴影呢?阴影通过你的眼睛进入内心,使得内心更加阴暗。你应该向着太阳,向着温暖而又明亮的白天走去。白天的明亮和阳光的温暖一定会驱走你的悲伤,给你新的希望。真主的爱沐浴着你,犹如太阳那样温暖、永恒。”

“你们说得对,”书生补充说,“在这样的一天,让周围的人提供帮助,共同驱逐苦恼的阴影,这难道不正是一位主宰命运的智者的使命吗?难道为了忘却痛苦,他该借酒浇愁,或者吸上几筒鸦片吗?我赞成这种讲故事的方法,彼此悲欢与共,这才是最高尚的娱乐。酋长做得对。”

“是的,”年轻的商人回答说,“可是,他不是有足够的人给他讲故事吗?他不是有足够的朋友吗?为什么偏偏让那些奴隶讲故事呢?”

“可爱的先生,这些奴隶,”老人说,“也许是由于各种不幸而降身为奴的,他们可不是你们寻常所看到的那种未曾受过教育的人,也根本不是什么也不会讲的人。此外,他们来自各种不同的国家和民族。可以相信,他们在家乡时一定听到或者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。现在,他们可以讲给大家听。酋长的朋友还给我讲过一个更加有趣的理由,我可以告诉你们:这些人迄今为止都在酋长家当奴隶,他们并没有重活要干。奴隶可是要被迫干活儿的,这是奴隶和自由人之间的根本区别。按规定,他们在酋长面前必须卑躬屈膝。他们不能主动地与他讲话,除非他问他们,而且他们的讲话必须简短。今天,他们获得了自由,作为自由人,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家凑在一起,当着至今还是他们的主人的面,长时间地讲故事。他们为此感到荣耀,他们通过讲故事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,这种自由显得更有价值。”

“看吧,”书生打断了他的话,“第四个奴隶在那里站了起来,总管大概示意他讲了,我们不妨坐下来听吧。”

“老爷,”第四个奴隶开始讲了,“我住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,那儿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。”他娓娓动听地讲了《烤焦的脑袋》的故事。

酋长听完故事热烈地鼓起掌来。他还微微地笑了笑,这可是多年未曾有过的事了,朋友们都认为这是一个好预兆。自然,那些年轻人和老人也是如此认为的。他们为酋长至少在半个小时内不思念儿子而感到高兴,因为他们都关心酋长,愿意为他排解苦闷和悲伤。每逢他们看到酋长因不幸而愁眉苦脸时,他们便觉得心头郁闷;看到愁云在他的额间被扫除片刻时,他们自然感到高兴。

“我完全可以想象,”书生说,“这个故事肯定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。故事里一定有许多奇妙而又滑稽的情节,使黎巴嫩高山上的苦行僧听了也会放声大笑,他可是终生都还没有笑过一回的圣人。”

“不过,”老人微微笑着说,“故事里既没有仙女也没有魔法师,没有水晶宫,也没有送上美味佳肴的地神,没有精灵鸟,也没有魔马……”

“我们真是惭愧,”年轻的商人大声说,“我们如此起劲地讲述童年时期的故事,而这些故事直到今天还异常奇妙地吸引着我们;我们如数家珍地回忆起那些时刻,让童话故事吸引着我们,而我们还以为就生活在童话王国里;我们如此钦佩地评价童话,你一定会耻笑我们,会用一种细腻的方法批评我们,对吗?”

“绝对不会,我不会指责你们对童话的爱好。它证实了你们能如此愉快地置身于童话之中,你们不像其他人那样把童话看成儿童游戏,你们并不为此感到无聊,并不想骑上一匹马一走了之,或是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打盹,甚至迷迷糊糊地抽着水烟,相反,你们愿意洗耳恭听,这是一笔永远也不会失去的财富。我不会因此而申斥你们。可是,我感到高兴的是,还有一种故事能够吸引你们,使你们感到欢娱,这种故事与人们通常所说的童话不一样。”

“你指的是什么?请详细给我们解释一下吧!什么故事与童话不一样?”年轻人十分好奇,一起问道。

“我想,人们应该把‘童话’和‘短篇小说’区分开来,它们在公众生活中都被称做‘故事’。如果我告诉你们,说我愿意给你们讲个‘童话’,那么,你们首先就会认为,这一定是远离生活的故事,它只是活跃在完全脱离人间的另一世界上的故事。或者,说得更加清楚点,你们在听童话时一定会指望出现不同于平常人的仙人。童话中出现的仙女、魔法师、神祇和精灵等等,都决定了故事中人物的命运。整个故事具有一种神奇的魅力,它清晰可见,如同织造的地毯和名家的绘画,即法兰克人称之为阿拉贝斯克的装饰画一样。穆斯林是不许用颜色或绘画来塑造人的,那是一种罪恶,因为人是真主的造物。人们在那些织品上看到人头与树木神奇地交织在一起,看到鱼人或灌木人。总之,这些形象使人们想起了平常的生活,而它们又是异乎寻常的。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
“我想,我已经能够猜出你的意思了,”书生回答说,“不过,请继续往下讲吧!”

“从这个角度讲,童话是异乎寻常、令人惊讶而又充满神话色彩的。它不同于平常人的生活,所以故事常常移到陌生的国度和久远的年代。每个国家,每个民族都有这样的童话,土耳其人、波斯人、中国人、蒙古人都一样。甚至在法兰克也有许多童话,至少我就听到一位博学的异教徒讲过类似的故事。可是,比起我们的童话来,他们的故事显得十分逊色。我们有美貌的仙女,她们住在天堂一般的宫殿里,而法兰克人的故事中则有一批玩弄妖术的女人,她们被称做妖精,那是奸诈、丑恶的人,居住在简陋的草棚内。她们不是乘坐贝壳、马车,遨游蔚蓝的天空,而是骑着扫帚,穿过层层浓雾。法兰克童话里还有侏儒和地下精灵,他们为非作歹,是一批长得奇形怪状的家伙。而人们讲述的所谓的故事则完全两样了。它们讲的通常是人间的事,与平常的生活相适应。这里令人称奇的却是关于个人命运的系列描述,故事中的人物不是通过在童话里常见的咒语或魔法来改变命运的,而是通过自身奇异地适应环境来改变命运的,有的变富,有的变穷,有的幸福,有的落魄。”

“说得对!”有一位年轻人连连叫绝,“这样美妙的故事在山鲁佐德讲的故事中也屡屡可见,这些故事被称为《一千零一夜》。国王哈隆·阿尔·拉希德以及他的大臣的故事就属于这一类。他们化装出去,看到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,后来,这些事情又完全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了。”

“可是,你们必须承认,”老人又接着说,“那些故事还不是《一千零一夜》中最差的部分。这里有王子的童话,有三只眼睛的苦行僧的童话,有渔夫的童话。渔夫从海底拉上一只箱子,箱子上贴着萨洛摩的封条,啊,这些童话与故事的起因、情节是多么不同啊!可是最后却只有一个基本原因,它赋予两者各具自身的魅力,那就是我们共同经历的一些令人注目而又异乎寻常的地方。‘童话’中的异乎寻常就在于让一位神秘的魔法师介入平常人的生活,而‘故事’虽然按照自然法则发展情节,而发展的方式却是出乎意料、不同寻常的。”

“好极了!”书生大声喊叫起来,“真是好极了,就让事情的自然进程也像童话中超自然的发展一样吸引我们吧!可是这种吸引力在什么地方呢?”

“它存在于对具体个人的描述之中,”老人回答说,“在童话里,奇迹接二连三地出现,人的活动很少出于自身的力量,故事中的人物及其性格只是草草地描述几笔。这跟通常讲述的故事是不一样的,那里的每个人都依据其性格而行动或讲话,这样的方式成了主要的事情,成了吸引人的艺术。

“例如我们刚才听到的《烤焦的脑袋》的故事。故事的情节从总体上来说并不引人注目,也不让人感到突然,有关人物的性格反而搞乱了故事的情节。而裁缝这个形象却让人感到很完美。人们相信,他们几乎看到了一位年老而又弯腰曲背补衣服的人。他或许是平生第一回勤劳地剪裁,他和他妻子的心里都不禁笑了起来,还面对面地饮了一杯浓咖啡。与这种平静相对的却是另外一幕,那是在他们贪婪地打开包裹,看见里面一颗血淋淋的脑袋的时候。后来,人们几乎不相信听到或看到他悄悄地登上教堂的塔楼,喃喃地呼唤信徒前来祈祷,并且在看到奴隶时好像被雷击中似的说不出话来。那是怎样的一幕啊?再说理发师吧!你们不可以想象一下吗,一个老罪人,当他弹动琴弦时,便禁不住地唱起来,还私自偷喝了许多不该喝的美酒?你们不是看到他给奇特的顾客端上理发时用的脸盆,还抚摸着冰冷的头顶吗?这是面包师的儿子,是一个调皮的小捣蛋,即使这样暗示一下,也是不好的!难道这一切不就是连续的滑稽剧吗?故事的发展虽然很不平常,可是它在整体上不是凑合得非常自然吗?为什么呢?因为具体的角色塑造得非常完美,从他们的气质中表现出来的一切活动如同来自真实的生活一样。”

“的确如此,你说得对!”年轻的商人回答说,“我还从来没有花如此多的时间认真思考过,只是看一眼了事,有时感到很好看,有时感到很无聊,却又不知道为什么。你给我们送来了一把解开秘密的钥匙,这又是一块试金石,我们可以进行试尝,做出正确的判断。”

“那就这样做下去吧,”老人说,“你们会越来越感到满意的,只要你们学会思考你们究竟该得到什么,就会感到满意的。可是,你们瞧,又有一个人站了起来,准备讲故事了。”

这时,第五个奴隶开始讲起了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