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酷的心(第一部分)

豪夫童话 时间:2018-08-26 手机网站

到施瓦本旅行的人,决不应该忘记到黑森林去看一看;虽然那儿一望无际的参天枞树,不是任何地方都看得到的,但是去那儿倒不是为了看看这些树木,而是为了看看那儿的居民,他们和周围的居民显然不同。他们比普通人高大,肩膀宽阔,四肢粗壮。好像每天清晨从枞树林里涌出的清新空气,使他们从幼年时代起呼吸更自由,眼睛更明亮,气质更坚强,甚至有些粗野,住在河谷和平原地区的居民就比不上他们了。他们不仅在举止和身材上,而且在习俗和穿着上,也和森林外的居民完全不同。巴登黑森林的居民穿着最漂亮;男人都蓄着胡子,让胡子自然地长在下巴周围。他们身穿黑色短上衣,带褶边的灯笼裤,红色长筒袜,戴着宽檐尖顶帽,样子有些奇特,但又有些庄严,令人肃然起敬。那儿的人通常从事玻璃生产,也制造钟表,运到各地去卖。

有一部分同族人住在森林的那一边,从事另外的工作,因此,风俗习惯和玻璃工不同。他们做木材生意,把枞树砍伐后,编成木筏,从纳哥尔德河运到尼卡河,再从尼卡河上流运到莱茵河,顺流而下,一直远远地运到荷兰。沿海的居民都很熟悉黑森林人和他们的长木筏。他们放木筏的时候,停留在沿河的每一个城镇上,自负地等着买主来买他们的木头和木板;而那些最长最结实的木头,他们却留着高价卖给荷兰佬造船。可以说这些人已习惯了一种粗野的漂泊生活。坐在木筏上顺流而下,是他们最大的乐趣;沿着河岸逆流而上,是他们最大的悲哀。他们的服装也和住在黑森林另一边的玻璃工大不一样。他们身穿黑色麻布短上衣,宽阔的胸前吊着一副一手来宽的绿背带,下穿黑皮裤,裤袋里露出一把黄铜尺,好像勋章似的。但是,使他们真正感到骄傲和喜悦的却是他们的靴子,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流行的靴子中,这种靴子恐怕是最长的,因为它可以拉过膝盖两拃长,穿着它,筏子手可以在三尺深的水里走来走去,也不会把腿弄湿。

不久以前,黑森林的居民还相信森林里有精灵存在,只是在最近他们才破除了这种愚蠢的迷信。但奇怪的是,传说住在黑森林里的精灵,也穿着不同的衣服,以此区别开来。有人信誓旦旦地说,那个小玻璃人,只有三尺半高,他出现时,总是戴着一顶宽檐尖顶帽,身穿短上衣、肥大的灯笼裤和红色长筒袜。而经常出没于森林另一边的荷兰人米歇尔,据说是一个宽肩膀的巨人,身穿筏子手的服装。有些自称见过他的人都肯定地说,做他那双靴子要用许多牛皮,他们掏尽所有的钱,恐怕也买不起那么多的小牛。“那靴子太大了,一个普通身材的人站进去,只露出个头来。”他们这样说,自认为没有夸大其辞。

据说,从前有个黑森林的青年,曾经和这两个森林中的精灵有过一段奇异的故事,现在我来讲讲这段故事。

从前,在黑森林里,有一个寡妇,名叫巴巴拉·蒙克太太。她丈夫生前是个烧炭工。丈夫去世后,她逐渐引导她十六岁的儿子也烧起炭来。年轻的彼得·蒙克是个机灵的小伙子,他最初干得很称心,因为他从小在父亲身边,除了烧炭外什么也没见过;整个星期,他天天坐在冒烟的炭窑前,或者到城里去卖炭,浑身弄得又脏又黑;令人见了就讨厌。不过,一个烧炭工是有许多时间来想想自己和别人的,每当彼得·蒙克坐在炭窑前的时候,四周黑黝黝的森林和林中深沉的寂静,总使他心里感到难受,不由得想痛哭一场,并且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向往。他有点悲哀,也有点气恼,但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。后来他发现他痛苦的根源在于他的社会地位。“我只是一个乌黑的寂寞的烧炭工!”他自言自语地说,“过的简直是一种苦难的生活。玻璃工、钟表匠,甚至礼拜天晚上的乐师都比我强,他们多么体面!要是彼得·蒙克洗得干干净净,穿上父亲过节穿的银钮短上衣和崭新的红色长筒袜,出现在别人面前,那么跟在我后面的人一定会猜想:这个高大的小伙子是谁啊?他一定会称赞我的长袜子和威武的走路姿势。可是,等一会儿他走到我前面,回过头来一瞧,准会惊讶地说:“哦,原来是那个烧炭的彼得·蒙克。”

森林另一边的筏子手也是他羡慕的对象。每当这些森林巨人到这边来的时候,总是穿着华丽的衣服,上面装饰的银钮子、银扣子和银链子足有五十磅重。他们叉开双腿,神气十足地看人跳舞,用荷兰话骂人,像荷兰的阔佬那样用一肘长的科隆烟袋抽着烟,这时候,他就认为这样的筏子手是幸福者的最完善的形象。这些幸福的骄子把手伸进衣袋里,掏出大把大把的银币来赌博,一掷就是几个银币,一输就是五个银币,一赢又是十个银币,他见了简直要昏过去,他忧郁地悄然回到自己的茅屋里。他曾经在好几个节日的晚上,见过不少这样的“木材大老板”一晚输的钱,比他可怜的父亲蒙克一年挣的钱还要多。特别有三个这样的人,他不知道该羡慕哪一个才好。其中有一个身材肥大,面色发红,在周围地区被认为是最有钱的人,大家叫他胖子埃泽希尔。他把建筑用的木材运往阿姆斯特丹,每年两趟,而且很走运,卖的价钱总比别人高出许多,所以回家时,别人不得不步行,而他却可以体面地坐船回来。第二个是整个森林中长得最高最瘦的人,大家叫他细高个施卢克,彼得羡慕他,主要是因为他的胆量特别大。他敢于顶撞最体面的人,无论酒店里怎样拥挤,他也要占一块足足可以坐下四个大胖子的地方,因为他不是把两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,就是把一条长腿跷在凳子上,可是没有人敢反对他,因为他有许多钱。第三个是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,他是周围地区最会跳舞的人,因此被称为“舞场之王”。他原先是个穷光蛋,做过木材商的仆人,后来突然发了大财。有人说他在一棵老枞树下找到了满满一罐金子,也有人说他在离宾根城不远的莱茵河中,用筏子手的鱼叉捞上一包金子,那儿原是伟大的尼伯龙根埋藏财宝的地方,这包金子就是其中的一包。总而言之,他突然发了大财,像王子一样受到老老少少的尊敬。

烧炭工彼得·蒙克孤零零地坐在枞树林里的时候,常常想到这三个人。不错,这三个人都有一个很大的缺点,那就是他们非常贪婪,对债户和穷人冷酷无情,令人痛恨,因为黑森林的人是心地善良的人。但是,谁都知道事情往往有两个方面:一方面他们因为贪婪而遭人痛恨,另一方面他们因为有钱而受人推崇,试问谁能像他们那样大量挥霍金钱呢?他们的钱好像是从枞树上摇下来似的。

“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”有一天彼得忧心忡忡地对自己说,因为上一天是个节日,大家都上酒店去了。“如果我不能很快地交上好运,那就索性一死了事吧。如果我能像胖子埃泽希尔那样体面富有,或者像细高个施卢克那样有胆量有势力,或者像舞场之王那样有名气,能够赏给乐师大银币而不是小铜钱就好了!这小子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钱呢?”他把弄钱的种种方法都想过了,但是没有一种能使他满意。最后,他忽然想起民间的传说:古时候有人靠荷兰人米歇尔和小玻璃人发了财。他父亲在世的时候,常常有些穷人到他家来串门,他们海阔天空地谈论有钱人和他们是怎样发财的,在他们的谈话中,那个小玻璃人往往扮演着重要的角色。是的,当他细细回忆的时候,他几乎把那首诗都想起来了。原来谁想把小玻璃人召唤出来,谁就得在森林中间长满枞树的小丘上念这首诗。它的开头几句是:

藏宝人在绿色枞树林里,
已有了好几百岁的经历,
凡是你的土地上都有枞树挺立……


可是他绞尽脑汁,怎么也想不起下面的句子来。他常常想,是不是该问问哪个老人,那句咒语到底该怎样说。然而他怕给人看破他的心事,结果一直没有问。同时他还认为,关于小玻璃人的传说一定流传不广,知道这首诗的人必然不多,因为森林里的有钱人毕竟只有几个,要不然,为什么他父亲和别的穷人不去试试他们的运气呢?最后有一次,他引导他母亲讲起小玻璃人的故事来,可是她讲的都是他早已知道的东西。那咒语,她也只知道头两句。最后她又说,只有在星期天十一点至两点之间出生的人,才会见到小精灵。他正好是星期天中午十二点出生的,如果他知道那咒语,他就完全符合见到小玻璃人的条件了。

烧炭工彼得·蒙克听了这番话,真是喜出望外,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似的,恨不得马上去试一试。他觉得,他已经知道了一部分咒语,再加上他是星期天出生的,这已经足够了,小玻璃人一定会和他相见的。于是,有一天,他卖完了木炭,就不再烧炭窑了;他穿上他父亲的漂亮的短上衣和崭新的红色长简袜,戴上星期天戴的帽子,拿起那根五尺长的乌荆木手杖,向母亲告别说:“我得进城到官府里去一趟,因为不久就要抽签决定谁当兵了。所以我想再提醒地方官一下,你是个寡妇,我是你的独生子。”母亲很赞成他的决定,然而他并没有进城,却向枞树丘走去了。枞树丘位于黑森林的最高处,在那时,周围两小时的路程内还没有一个村庄,连一间茅屋也没有,因为那些迷信的人认为住在那儿不安全。虽然那儿的枞树又高大又粗壮,但没有人愿意到那一带去砍伐,因为在那儿砍树时,不是斧头从柄上掉下来砍伤了脚,就是树木突然倒下,把人压倒,压伤,甚至压死。尤其是,长在那儿的树木,即使是最好的,砍下来也只能当劈柴烧,此外恐怕没有什么用处了,因为木材商从来不肯把枞树丘上的树木编进木筏中,据说只要有一枝一木混进木筏带下水,人和木材都要遭到不幸。因此,枞树丘上的树木长得又高大又茂密,即使在明亮的白天,里面也几乎像黑夜一般。彼得·蒙克到了那儿,不免心惊胆战起来,因为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以外,他听不到任何声响,既没有任何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,也没有斧子的伐木声,甚至连鸟儿也好像故意避开了这深沉的“枞树之夜”。

烧炭的彼得·蒙克这时来到了枞树丘的最高处,站在一棵粗大的枞树前面;如果有一个荷兰造船老板看见这棵大树,当场就会出几百个银币把它买下。彼得心里想道:“那个藏宝人一定住在这里。”于是他脱下礼拜天戴的大帽子,朝着大枞树深深地鞠了一躬,清了清嗓子,用颤抖的声音说:“祝您晚安,玻璃人先生。”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答,四周仍像以前一样沉寂。“也许我得念念那首诗。”他一面想,一面喃喃地念道:

藏宝人在绿色枞树林里,
已有了好几百岁的经历,
凡是你的土地上都有枞树挺立……


他正在这样念时,看见大树后面有一个矮小而奇特的人影在向外窥探,不免吃了一惊。他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传说中的那个小玻璃人:他穿着黑色短上衣,红色长筒袜,戴着一顶小帽子,这些都和人们描述的一模一样,甚至传说中的那副苍白、文雅而又聪慧的小脸,他相信也看到了。可是,唉,那个小玻璃人,那么快地出现,又那么快地不见了!“玻璃人先生,”彼得·蒙克迟疑了一会儿,又大声喊道,“请您行行好,别把我当傻瓜了。玻璃人先生,如果您以为我没有看见您,您就完全弄错了,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您在枞树后面向外张望。”他依然没有听到任何回答,只是偶尔好像听到树后传来一阵沙哑而轻微的笑声。他因为害怕,还不敢往前一步,最后他不耐烦了,忘记了害怕。“等一等,你这个小矮人,”他嚷了起来,“我马上就会抓住你的。”他一个箭步就跳到枞树后面,可是那儿根本没有什么绿色枞树林里的藏宝人,只有一只美丽的小松鼠在树枝上蹦跳。

彼得·蒙克摇了摇头;他看出他念的诗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见效,也许再想出一句押韵的咒语,就能把小玻璃人引出来了。但他翻来覆去地想,怎么也想不出来。那只小松鼠跳到枞树最下面的枝丫上,好像在鼓励他,又好像在嘲笑他。它舔舔毛,卷起美丽的尾巴,用一双聪慧的眼睛注视着他。最后,他单独和这小动物呆在一起,几乎有些害怕起来,因为这小松鼠时而好像长着一颗人头,戴着三角尖帽,时而又和普通的松鼠一个样,只是后脚上穿着红色长筒袜和黑鞋子。总之,这是一只有趣的动物,但烧炭的彼得心里很害怕,因为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。

彼得飞快地离开了那里,比来时跑得还快。枞树林好像显得越来越黑,树木显得越来越密,他感到心惊胆战,拼命地跑起来,一直跑到听见了远处的狗叫声,随后又看见树林中升起了一缕炊烟,这才慢慢地镇静下来。当他走近那所茅屋,看清屋里的人穿的衣服时,才发现自己在慌慌张张中跑错了方向,他不是朝玻璃匠住的地区跑,相反,却跑到木材商住的地区来了。住在屋里的人,都是些伐木工,有一个老人,还有他当家的儿子和几个成年的孙子。彼得请求借宿一晚,他们殷勤地接待了他,连他的姓名住址也没问,便斟了一些苹果酒给他喝,晚上还请他吃了一只大山鸡,这在黑森林里是上等食物了。

晚饭后,家中的主妇和她的女儿们围坐在一根大火烛的四周,手里拿着卷线杆卷线;男孩子们不时地给火烛添着纯枞树脂。爷爷、客人和主人一边抽烟,一边看着妇女们干活;男孩子们却忙着用木头雕刻匙子和叉子。外面森林里,暴风在呼啸,摇撼着枞树;四处传来一阵阵猛烈的撞击声,听起来像是整棵整棵的树木被刮断,哗啦啦地倒下来一大片。那些大胆的小伙子们想跑进森林里去,亲眼看看这种动人心魄的壮丽情景,但是老爷爷疾言厉色地阻止了他们。“我现在不让任何人跑出去,”他对他们大声喝道,“我可以向上帝发誓,谁出去了,就永远回不来了,因为荷兰人米歇尔今天晚上正在森林里伐木,编一个新木筏。”

孙子们呆呆地望着他们的爷爷。以前他们也许听说过荷兰人米歇尔,但现在他们请求爷爷好好地给他们讲一讲关于他的故事。彼得·蒙克虽然在森林的那一边也曾听说过荷兰人米歇尔,但不太清楚,因此他也表示赞同,并向老人打听,米歇尔是谁,住在哪里。“他是这座森林的主人。您这么大年纪还没有听说过这件事,那就可以断定,您一定是住在森林的那一边,要不然就是长期没有出过门。现在我就给你们讲讲我所知道的和传说中的荷兰人米歇尔的事吧。

“大约一百年前,世界上无论什么地方的人,都没有黑森林人那样诚实,至少我爷爷是这么说的。如今,自从大量金钱流入乡间以后,黑森林人变得狡诈和堕落了。年轻人在礼拜天跳舞,叫嚷,骂人,简直不像话,以前可不是这种样子,这种坏风气都要归罪于荷兰人米歇尔,即使他现在站在窗子外面向屋里张望,我也照样这么说,我一直就是这么说的。在一百多年前,有一个富裕的木材商,手下有许多仆人;他做生意一直做到莱茵河的下游,很得上帝的照顾,因为他是一个虔诚的人。一天晚上,有个人来到他家的门口,像这样的人,他还从来没有见过。他穿的衣服和黑森林里的年轻人穿的一样,可是他的个头却比他们高出一头,谁也不会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巨人。他请求木材商给他一份活儿干,木材商见他长得魁梧壮实,能够扛起沉重的东西,便和他讲定了工钱,谈妥了这件事。像米歇尔这样的工人,在木材商的雇工里一个也找不出来。在伐木时,他一个人抵得上三个人,如果木材的一端别人六个人才能拖得动,他一个人就能扛起另一端。他砍了半年树以后,有一天,他走到他主人面前请求说:‘我在这儿砍树的时间已经够长了,我也想看看我砍下的树木运到哪里去了,您能不能让我坐上木筏出去走一趟?’”

“木材商回答说:‘如果你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的话,我不会阻拦你,米歇尔。当然,伐木是需要像你这样强壮的人,而运木筏却需要技巧,不过这一次就让你去吧。’”

“事情就这样决定了。他将要乘坐的木筏共有八节,最后几节是用最粗最大的梁木编成的。然而,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,高个子米歇尔又扛来八根又粗又长的梁木放到河里,像这样粗大的梁木还从来没有人见过。他把梁木一根根地扛在肩上,很轻松,就像扛着一根撑木筏的篙子一样,这使大家见了都惊呆了。这些树木他是从哪儿砍来的,直到今天还没有人知道。木材商把这件事看在眼里,心里说不出的高兴,因为他早已算出这些梁木能值多少钱。可是米歇尔说:‘这些树木才适合我坐,那些小木棍我坐上去就走不动了。’主人为了感谢他,送给他一双撑木筏穿的长靴,但他却把靴子扔在一边,拿了另外一双来。这是一双前所未有的大靴子,我爷爷发誓说,这靴子有一百磅重,五尺长。”

“木筏撑走了。就像以前米歇尔叫伐木工吃惊过一样,现在他使撑筏工也惊异起来。他们原以为这些梁木太大,在河里走起来一定很慢,谁知一进内卡河,木筏竟像箭一样向前飞驰。以前,每到内卡河转弯的地方,撑筏工要费九牛二虎之力,才能使木筏在河心前进,免得它撞到浅滩上;现在,米歇尔每次都跳下水去,拉着木筏,或向左或向右,绕过险滩,顺利地漂了过去。如果河道平直,他就跑到第一节木筏上,叫其他人都放下篙子,他一个人用一根做织布机卷轴的大梁木撑在河底的卵石中,用力一撑,木筏就飞驰向前,两岸的田地、树木和村庄一晃而过。这样,他们只用了以前一半的时间,就到了莱茵河上的科隆,他们运来的木材一向在这儿销售。可是米歇尔却对大家说:‘我看,你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商人,懂得该怎样赚钱!难道你们以为从黑森林运来的木料,科隆人全都自己需要吗?不,他们用半价从你们手里买下来,然后用高价卖到荷兰去。我们不如把小木料在这儿卖掉,把大木料运到荷兰去;用高于一般价格多卖出来的钱,就是我们自己的外快了。’”

“诡计多端的米歇尔说的这一番话,大家听了都感到满意,因为有些人想到荷兰去玩玩,另一些人是为了多赚几个钱。只有一个人很诚实,他劝大家不要拿主人的木料去冒险,或者瞒着主人私下吞掉多卖的钱。然而大家都不听他的话,也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,但荷兰人米歇尔却怀恨在心。他们乘着木筏,继续沿莱茵河顺流而下;米歇尔撑着木筏,不久就带着他们到了鹿特丹。在那儿,买主出了四倍的高价买下了那些木料,尤其是米歇尔的那几根大木料,买主不惜用重金收购。黑森林人见了那么多钱,高兴得简直要发疯了。米歇尔把钱分成四份,一份留给主人,其余三份分给大家。这些人有了钱,便和一些水手以及其他的地痞流氓在酒店里鬼混,狂饮滥赌,大肆挥霍。而那个曾经规劝过他们的正直的人,却被米歇尔卖给了一个人贩子,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。从这时候起,在黑森林的小伙子们的眼中,荷兰就是天堂,荷兰人米歇尔也成了他们的大王。木材商们久久没有看破他们暗中搞的这种买卖,于是,在不知不觉中,金钱、咒骂、恶习、酗酒和赌博从荷兰传到了这儿。

“据说,荷兰人米歇尔从此就不见了,但是,他并没有死;一百年来,他的幽灵常常出现在森林里。据说他帮过许多人发了财,但都是以他们的可怜的灵魂作为抵押品的,别的我就不愿多说了。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:他现在就在这样的暴风雨之夜,在别人不敢砍伐树木的枞树丘上,到处挑选最好的枞树。我父亲曾经亲眼看见他折断一棵四尺多粗的枞树,就像折断一棵芦苇一样。他把这些树木送给那些不务正业并愿跟随他的人。在半夜里,他们把木筏放下水,由米歇尔带领运往荷兰。然而我不是荷兰国王,我要是的话,早就下令用霰弹把他炸得稀烂,因为任何船只,只要用上一根从荷兰人米歇尔手里买来的木料,就一定会沉没,所以人们经常听说许多船只出事。不然的话,一艘漂亮而坚固的船,大得像教堂一样,怎么会在水里沉没呢?每当暴风雨之夜,荷兰人米歇尔在黑森林里砍伐一棵枞树,就有一根他以前经手的木料从船上脱落,于是水涌进船中,船和人一起沉没。这就是关于荷兰人米歇尔的传说。的确,黑森林里的一切恶习,都是他带来的。但是,他能使人发财啊!”老人神秘地补上一句,“可我不希罕从他那儿得到什么;无论如何,我也不想步胖子埃泽希尔和细高个施卢克的后尘;据说舞场之王也把灵魂早就卖给了他。”

在老人讲故事的时候,暴风雨已经停息了。女孩子们怯生生地点起灯来走开了。男人们在炉旁的长凳上放了一个装满树叶的口袋,给彼得·蒙克当枕头,并祝他晚安。

烧炭工彼得·蒙克从来没有像今天夜里这样做了许多噩梦。一会儿他梦见那个凶狠巨大的荷兰人米歇尔推开窗户,伸进一只特别长的手臂,拎着满满一口袋金币,不断地摇晃着,发出悦耳的丁丁当当的声音;一会儿他又梦见那个矮小和蔼的玻璃人儿,骑着一个绿色的大瓶子,在房间里跑来跑去。他好像又听见在枞树丘上听到过的沙哑的笑声;接着在他左耳里听到一个声音在叽咕:

荷兰有金子,
只要你想要,花点工资,
要多少有的是,
金子,金子。


接着他右耳里又响起一支曲子,那是把绿色枞树林里的藏宝人召唤出来的歌,一丝柔和的声音轻轻说道:“烧炭的彼得好笨呀,彼得·蒙克好笨呀,你难道连‘挺立’的韵也押不出来吗?亏你还是星期天十二点钟生的呢。押韵吧,笨彼得,押韵吧!”

他叹了一口气,在梦中呻吟起来,他费尽力气想找出下一句的韵来,可是,因为他平生从来没有学过押韵,所以在梦中的努力也是白费。当晨曦初露时,他醒了过来,但夜里的梦境还奇怪地留在他的脑中。他交叉着双臂,坐在桌子后面,回想着依旧在耳中回荡的梦语。“押韵吧,好笨的烧炭工彼得·蒙克,押韵吧!”他一面自言自语地说,一面用手指敲敲前额。可是他绞尽脑汁,还是什么韵也想不出来。他呆呆地坐在那儿,悲哀地凝视着前方,拼命地想着和“挺立”押韵的词,就在这时,有三个年轻人经过门口,走向森林。其中一个一边走,一边唱道:

我在山顶挺立,
朝着山谷凝视,
曾在那儿见你,
佳人最后一次。


这歌声像闪电一样穿过彼得的耳朵,他赶忙跳起身,冲出了屋子,因为他觉得还没有听清楚。他追上那三个年轻人,鲁莽地抓住那个唱歌人的胳膊,喊道:“停一下,朋友,刚才您是怎样押‘挺立’这个韵的?帮帮忙,请告诉我您唱的歌词。”

“这关你什么事,小伙子?”黑森林的年轻人回答说,“我高兴唱什么就唱什么,快放开我的胳膊,不然的话——”

“不,你得告诉我你唱的歌词!”彼得几乎发疯似的叫道,并把他抓得更紧了。另外两个年轻人看见这种情况,便不再犹豫,挥起铁拳,朝可怜的彼得痛打起来,打得他痛得受不了,只好放开第三个年轻人的衣服,疲惫地跪倒在地上。“现在你总算尝到滋味了,”他们笑着说,“你记住,傻小子,千万别在大路上袭击像我们这样的人。”

“啊,我一定会好好记住!”烧炭的彼得喘息着说,“不过,我既然挨了一顿拳头,还是请你们行行好,把那个人唱的歌词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吧。”

他们又大笑起来,嘲弄了他一顿;不过,那个唱歌的人还是把歌词念给他听了,然后三个人边笑边唱地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