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轻的英国人

豪夫童话 时间:2018-08-26 手机网站

老爷!我生来就是一个德国人,在贵国呆的时间还很短,所以不会讲波斯童话,也不会讲国王和大臣的有趣的故事。请允许我讲一个发生在我们国家的故事,或许还能给你们带来一点乐趣。可惜我们的故事不如你们的优美动听。也就是说,不涉及苏丹或我们的国王,不涉及大臣或总督,即我们的司法部长、财政部长或枢密大臣等等,这些故事除非谈到士兵,通常都是平淡无奇的,只在民间流传。

我生长在德国南部的一座小城,名叫格林威塞尔。这是一座平常的小城,城中心有个小广场和一口井,旁边是古老的小市政厅,广场周围是名誉法官和体面商人的住宅,其余的居民住在几条狭窄的街道上。大家都互相认识,人人都知道这儿或者那儿发生了什么事。如果牧师长、市长或者医生家里在桌子上多烧了一道菜,全城的人在吃中午饭时就已经知道了。下午,妇女们就会进行所谓的拜访,她们一面喝着浓浓的咖啡,吃着甜甜的点心,一面谈论这一重大事件。结论是牧师长也许中了彩票,赢得了基督徒不该得到的横财;市长一定受了“贿赂”;药剂师给了医生几枚金币,叫他开了贵重的药。

老爷,你完全可以想象到,当有个人迁入这座秩序井然的城市时,那儿的居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,来干什么,靠什么生活,这是多么不愉快的事。市长固然看过他的护照,但这只是一种文书,我们这儿每人都有一张……

市长在医生家的咖啡会上说,他的护照上写着从柏林到格林威塞尔,但总有点儿不对头,因为此人行迹很可疑。市长在城里是个德高望重的人,难怪那个陌生人从此就被当做一个形迹可疑的人。

陌生人的生活方式并没有能够改变乡亲们的看法。他花了几枚金币,租了一幢一直空着的房子,搬来整整一车的家具,如炉子、灶具、平底锅之类,从此独自住在里面。是啊,甚至连饭也自己烧,除了城里一个老人替他买面包、肉和蔬菜以外,没有一个人到他家里去过。这个老人也只能走到房子的走廊边,在这儿陌生人接过他买来的东西。

他迁入我们的城里时,我才十岁。直到今天,我还记得他在城里引起的不安,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。在下午,他不像别人那样去玩九柱戏,晚上也不去酒馆,像别人那样抽烟斗,谈论时事。市长、法官、医生和牧师长轮流请他吃饭、喝咖啡,都被他谢绝了。有些人认为他是疯子,有些人认为他是犹太人,还有一些人坚持说他是魔法师,男巫。我满了十八岁,二十岁,这个人在城里还是被称为“陌生人”。

有一天,有人带着一些稀奇的动物来到城里。这些人是跑江湖的,他们有一匹会鞠躬的骆驼,一只会跳舞的狗熊,几条狗,几只穿着人的衣服、样子滑稽、会耍各种把戏的猴子。他们照例穿街走巷,停在十字路口和广场边上,用一面小鼓和笛子奏起嘈杂的音乐,叫他们的演员跳舞,然后挨家挨户地讨钱。这次来格林威塞尔表演的动物是与众不同的,因为有一只大猩猩,大得像人一样,用两条腿走路,会玩各种各样的把戏。这些要狗戏和猴戏的人也来到了陌生人的屋前。鼓声和笛声响了起来,他在发黑的旧窗子前露了面。他起初很不高兴,但很快变得和蔼了一些,令人惊奇的是,他甚至从窗口探出头来观赏,被猩猩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。是的,他给了耍把戏的人一大块银子,全城的人都对这件事议论纷纷。

第二天,耍把戏的人动身走了。骆驼驮着许多筐子,狗和猴子舒舒服服地坐在筐里,驯兽的人和大猩猩走在骆驼的后面。他们出城不到几小时,陌生人就赶到邮局,租了一辆特快邮车,这使邮局局长感到十分惊讶。陌生人尾随马戏团,穿过城门,沿着同一条道路追了上去,全城的人都很焦急,他们不知道陌生人究竟到哪儿去了。

陌生人坐着邮车回到城门口时,已经是深夜了。车里还坐着一个人,他的帽子遮住了前额,嘴和耳朵上用绢帕包着。守门人拦住了车子,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盘问另一个陌生人,并检查他的护照。那人回答时很粗暴,哇啦哇啦地直吼,说的话根本听不懂。

“哦,这是我的侄子。”陌生人友好地说,同时塞给守门人几枚银币。“这是我的侄子,至今还不大会讲德语。刚才他用方言骂了几句,因为我们在这里被拦住了。”

“哦,他是你的侄子,”守门人说,“如果是这样,那么不要护照就可以进去。看来,他是跟你住在一起吧?”

“那当然,”陌生人连忙说,“也许在这里会住很长一段时间呢。”

守门人没什么可问了,于是陌生人和他的侄子就乘车进了城。然而,市长和全城的人都对守门人不大满意。他至少应当听出陌生人的侄子说的是哪国话,这样就可以推测叔侄两人是哪国人。守门人再三强调那人说的不是法语,也不是意大利语,但发音洪亮,说不定是英语。假如他没有听错,那个年轻人好像用英语骂了一句“该死”。守门人就这样从困境中摆脱出来,并使这个年轻人得了一个名字,从此城里的人都叫他“年轻的英国人”。

然而,年轻的英国人也没有露面,既没有去九柱戏的场地,也没有去酒馆。但他以别的方式给人带来很多麻烦。陌生人家里本来十分安静,但现在常常传出喧闹声和可怕的叫喊声,引得一群群人站在房子前面朝上望。只见年轻的英国人身穿燕尾服和绿色裤子,头发蓬乱,神情可怕,从这个窗口奔到另一个窗口,从这个房间奔到另一个房间,快得令人不敢相信。他的叔叔穿着红色的睡袍,手里拿了一根鞭子,在后面紧紧追赶,但总是追不上。有几次,马路上的观众觉得他好像已经追上了侄儿,因为他们听到一片恐怖的呼叫声和鞭子的抽打声。这个年轻人的遭遇引起了城里妇女们的同情,她们竟说动市长去干预这件事。市长给陌生人写了一张便条,严厉地谴责他虐待侄子的粗暴行为,并且警告他,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,他将给年轻人特别的保护。

可是,当陌生人十年来第一次去见市长时,没有人比市长更感到惊奇!这老头儿再三为自己开脱,他说,是年轻人的父母托他教育孩子的。他还说,这孩子倒很聪明伶俐,只是学语言感到很吃力。他迫切希望教会侄子说流利的德语,以后好让他进入格林威塞尔的社交场合,可是,侄儿对这种语言偏偏学不会,他没有别的办法,只好狠狠地鞭打他。市长对这种解释非常满意,劝老头儿不要太严厉。晚上,他在酒馆里对人说,他还很少见过像陌生人这样有教养有礼貌的人。“可惜的是,”他补充说,“他很少与人来往。不过,我想,只要他的侄子能说一点德语,他就会常和我们圈子里的人来往了。”

由于这件事,城里的人完全改变了他们的看法。他们把陌生人看做一个有礼貌的人,希望跟他有更多的交往。有时,他们听到空房子里传来可怕的叫喊声,也觉得这是很正常的。“他正在给侄子上德语课呢!”格林威塞尔人说,他们再也不停下来看了。

大约过了三个月,德语课也好像结束了,因为老头子改变了课程。城里住着一个身体虚弱的法国老人,他教年轻人跳舞。陌生人把他请来,要他教自己的侄子跳舞。他对法国人说,他的侄子非常好学,可是跳起舞来有点怪。他以前跟另一位舞蹈家学过跳舞,学了一些花样奇特的舞步,所以很难和别人的舞步合拍。侄子自以为自己是个伟大的舞蹈家,不过他的舞步跟华尔兹和国内流行的快步舞一点也不像,也不像爱克塞舞和法兰西舞。最后,陌生人答应每小时付一块银币的酬金。于是,跳舞先生高兴地答应教这个奇特的学生跳舞。

法国人私下里表示,世界上没有比陌生人的侄子学跳舞更奇怪的事情了。陌生人的侄子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,只是两条腿过短,他总是穿红燕尾服和绿裤子,戴一双光亮的羊皮手套,脸刮得干干净净。他很少说话,话里带着外国的口音。开始时他非常规矩有礼,但后来忽然滑稽可笑地蹦跳起来,跳最奇特的花样舞,还往上蹦跳,弄得跳舞先生昏头昏脑,不知怎么办才好。跳舞先生指正他,他就从脚下脱下美丽的舞鞋,朝法国人头上扔过去,然后用四肢在屋里到处爬来爬去。老先生听到喧闹声时会突然从房间里奔出来。他穿着宽大的红睡袍,头上戴着便帽,手上挥着马鞭,不客气地朝侄子的背上抽打。侄子发出可怕的叫声,跳到桌子上和五斗橱上,甚至爬上窗子,说着一种奇怪的外国话。穿红睡袍的老头子不让他撒野,抓住他的腿,将他拖下来,痛打一顿,然后把他的领带抽紧,用环扣住。年轻人重新变得规矩而有礼貌了,舞蹈课又顺利地继续上下去。

跳舞先生把他的学生训练得差不多了,在课堂上可以用音乐伴舞,这时,陌生人的侄子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。他们从城里请来一位乐师,叫他坐在大厅里的桌子上。老头子叫跳舞先生穿上裙子,披上丝绸头巾,装扮成女士模样。侄子走上前来请他跳舞,然后,他们旋转着跳起来。侄子用两只长胳膊搂住跳舞先生,狂热而不知疲倦地跳着。

跳舞先生呻吟着,叫着,可是不得不跳下去,直到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,或者等乐师拉提琴拉得胳膊麻木了为止。几个小时下来,跳舞先生几乎被折磨死了,虽然他每次都发誓再也不进这幢房子了,可是,因为他每次都得到了银币,受到了好酒款待,所以他仍然准时来上课。

格林威塞尔人对这件事的看法跟法国人的完全不同,他们觉得这个年轻人一定有交际的天才。城里的妇女们特别感到高兴,由于男伴少,她们至少在下一个冬天将有这样活泼的舞伴了。

有一天早上,女佣们从市场上回来,向她们的主人报告一件奇特的事。陌生人住的房子前面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,一个穿着华贵号衣的仆人打开车门。这时,房子的门打开了,里面走出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,其中一个是年老的陌生人,另一个大概是德语学得那么吃力、舞却跳得那么灵活的年轻人。他们两人上了马车,仆人跳上车板,马车一直朝市长家驶去。

女人们听到她们的女佣的报告,急忙解下围裙,脱下不大干净的女帽,换上整洁的服装。“事情很清楚,”她们对家里人说,这时家里人正在跑来跑去,收拾有时兼做它用的客厅。“事情很清楚,陌生人现在带着他的侄子和人交往了。虽然那个老傻瓜十年来还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,但看在他侄子的分上,我们原谅他,因为据说他侄子是一个具有魅力的年轻人。”她们说了这些话,还提醒她们的儿子和女儿,等陌生人到来时应该注意礼貌,规规矩矩,音要发得准些。城里的那些聪明的女人没有猜错,老先生果然领着侄子挨家挨户地拜访,博得了大家的好感。

人们到处称赞这两个外来人,并为未能更早地认识他们而感到遗憾。年老的陌生人是个威严而又明智的人,虽然在说话时总是露出一丝微笑,弄得人搞不清他是说真心话,还是开玩笑。但是他谈到天气、环境和夏天山上酒馆里的快乐,都是那么微妙、确切,几乎人人都被迷住了。还有那个侄子呢!他也迷住了所有的人,赢得了大家的欢心。不错,他的外表,没有人敢恭维:脸的下部,特别是下巴,显得太突出,皮肤也太黑,有时他还扮出各种鬼脸,眯眯眼睛,龇牙咧嘴,然而人们还是觉得他的面部表情非常有趣。他的身子极为灵活。衣服像挂在身上似的有点怪模怪样,但这一切对他完全合适。他极利索地在屋子里奔来奔去,一会儿在沙发上坐坐,一会儿在靠椅上摊开四肢躺躺。换了别的年轻人,人们准说他轻浮和没有礼貌,而对这位侄子来说,他却被当做天才。“他是英国人,”人们说,“英国人都是这样的。一个英国人可以躺在长沙发上睡觉,即使有十位太太没有地方坐,她们也得围着他站着。对一个英国人来说,这是不足为怪的。”侄子对他的叔叔,那个老先生,是十分顺从的。如果他在房间里乱蹦乱跳,或者像他喜欢的那样把腿搁在沙发上,那么,只要叔叔严厉地瞪他一眼,他就会立即规矩起来。再说,人们怎能责怪他呢,因为他叔叔已经每家每户地关照过女主人,对她们说:“我的侄子还有一点粗鲁,缺乏教养,但我深信社交活动会把他教育好的。请你们对他多加关照。”

侄子就这样进入了社交界。格林威塞尔人一连几天都在谈论这件事。不过,年老的陌生人还没有就此为止。他好像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。下午,他带着侄子来到山上的酒店里,那儿是格林威塞尔的富人喝啤酒玩九柱戏的地方。侄子马上显示出自己是玩九柱戏的能手,他每次至少打倒五六根柱子,有时,他灵机一动,箭一般地跟着木球冲进柱子中间,发狂似的闹起来。如果他击中花冠或国王,他就忽然把梳得漂漂亮亮的头竖在地上,举起双腿做倒立。如果有一辆马车从旁边驶过去,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跳上车顶,做出种种鬼脸,乘了一段路后,再跳下来,走回来。

看到侄子的粗野行为,老先生总是请求市长和别人原谅,但他们笑着说,这是因为他年轻才这样淘气,还说他们年轻时也是这样好动的。他们都称他为快活的小伙子,而且非常喜欢他。

有时,他们也生他的气,可是却不敢说,因为大家都把他当做榜样,认为他是才学出众的英国人。晚上,老先生常常领侄子来到金鹿酒家。侄子虽然年轻,却装出老年人的模样,把酒杯放在面前,戴上一副大眼镜,拿出大烟斗,点上烟叶,喷出的烟雾比谁都多。在谈论时事、战争与和平的时候,医生和市长常常发表见解,大家对他们深刻的政治见解表示钦佩,而侄子却会突然说出不同的见解来。这时,他用老是戴着手套的手敲打桌子,提醒市长和医生,他听到的消息完全两样,而且更加可靠。他用一种断断续续的德语发表自己的见解,因为他是英国人,当然对一切知道得更清楚,所以大家都认为他的看法正确,而市长却很生气。

市长和医生自然不便发怒,只好坐下来下棋消遣。侄子也凑过来,他戴着大眼镜,从市长的肩膀上往下看,批评他这一着走得不对,那一着走得不好,还指点医生该怎样下棋,使得他们两个都暗自生气。市长怒气冲冲地邀请他下一盘棋,打算狠狠地将他一军,因为市长总是认为自己是下棋高手。这时,老先生连忙把侄子的领带扣紧些,于是侄子变得规规矩矩,和市长认真下起棋来,把市长将死了。

以前,格林威塞尔人几乎每天晚上都打牌、赌钱,每局的输赢很少。侄子觉得不过瘾,便押上金币和银币,还坚持说没人打牌像他这么好。受到侮辱的先生们仍然跟他保持友好的关系,因为他们赢了他一大笔钱。他们赢了他许多钱,并不受良心谴责,因为“他是个英国人,所以家中一定很有钱”,人们一边说这样的话,一边把金币放到口袋里。

不久,陌生人的侄子在城内城外很有名气了。有史以来,还没有人在格林威塞尔见过这样的年轻人,他是人们从未见过的怪人。人们几乎说不出侄子除了会跳舞以外,还会什么。根据一般的说法,他对拉丁文和希腊文一窍不通。有一次,大家在市长家里聚会,有人请他写了几个字,结果大家发现他几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。他的地理知识也等于零,他把德国的城市说成是法国的,把丹麦的说成波兰的。他什么也没有读过,什么也没有研究过。牧师长常常因这个年轻人的粗鲁和无知而摇头。然而,他的一言一行总让人觉得自以为了不起,因为他总是恬不知耻,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,每次讲话结束时总爱说:“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!”

冬天来临,侄子更加显赫、荣耀了。每次聚会,如果他没有出席,大家一定觉得无聊透顶。如果听一位有学问的人讲话,大家都会打哈欠;如果侄子用蹩脚的德语说一些蠢话,大家却听得津津有味。这时,人们才发现,原来这位了不起的年轻人还是个诗人呢。他每天晚上都要从口袋里掏出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,给大家朗诵几首十四行诗。不过,也有人认为这些诗有的很差劲,毫无内容,有的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。可是侄子却不在乎,他念了又念,极力夸他的诗美妙,每一次都赢得热烈的掌声。

在格林威塞尔的舞会上,他大出风头。没有人比他跳得更久,更迅速,没有人比他跳得更奔放,更优美。他的叔叔总是把他打扮得又时髦又华丽。虽说他的衣服总有点不合身,但人们还是觉得他穿得很好看。自从他来了以后,男人们在跳舞时都感到像是受了羞辱。以前,都由市长开始跳舞,然后其他的年轻绅士才有权进入舞池。自从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出现后,一切都变了样。他也不问一声,便抓住旁边一位小姐的手,带她站到最前面,想怎么跳就怎么跳,简直成了舞会的主人、大师和国王。但女人们都赞赏他的举止,因此,男人们也不便反对,侄子也就一如既往,随心所欲。

这样的舞会似乎给年老的陌生人带来最大的乐趣。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侄子,向他微笑。当大家拥上前来,夸他有礼貌、有教养时,他高兴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。他兴高采烈地放声大笑,像发了疯似的。格林威塞尔人认为他这样怪笑,是出于对侄子的宠爱,不足为怪。不过,有时他会对侄于摆出叔父的威严架势,因为这个年轻人在优美地跳舞时会突然一跳,跳到乐师的演奏台上,从乐师手上夺走大提琴,胡乱地拉起来;有时,他突然改变姿势,用手支在地上倒立跳舞,把两条腿高高举起。这时,他叔叔总是把他领到一旁,严厉地责备他,把他的领带拉紧,于是他又变得规矩起来。

侄子在舞会和社交场合中总是这副样子。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事:坏习惯往往容易流传,一种新奇的时尚,尽管十分可笑,然而对年轻人却有巨大的吸引力,因为他们毕竟对自己和世界缺乏认识。在格林威塞尔,侄子和他的古怪的举止也是如此。年轻人看到他的笨拙的动作,粗野的谈话,放肆的大笑,以及对老年人生硬的回话,不但没有受到谴责,反而受人赞赏,认为是风流,便暗自思忖:“我也可以像他这样风流不羁吧。”他们原来都是勤劳、聪明的年轻人,现在却想:“如果愚昧无知更吃香,那么学问又有什么用呢?”从此他们把书束之高阁,整天游手好闲,在广场和街道上东游西转;他们本来都是有礼貌、有修养的人,等别人问到自己时才开口,回答时也很谦恭。现在,他们站在男人的行列中高谈阔论,批评别人的看法,甚至在市长讲话时也当面耻笑他,说什么他们什么都知道。

以前,格林威塞尔的年轻人都厌恶粗俗和下流的举止。现在他们唱着下流小调,用大烟斗抽烟,在下流酒吧里厮混。虽然他们的眼睛很好,却戴起了大眼镜,自以为很神气,因为这样就和那个鼎鼎大名的侄子一模一样了。他们在家或外出做客的时候,也穿着带马刺的靴子,横躺在沙发上;在社交场合,他们坐在椅子上摇来摇去,或者把胳膊支在桌上,用两只拳头支着面颊,觉得这种姿势很时髦。他们的母亲和朋友告诉他们这样做很蠢,很不礼貌,但也没有用,年轻人都以陌生人的侄子为榜样。大家告诉他们,侄子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,他的粗鲁可以原谅;年轻人却认为,他们也应该像英国人一样,有权尽情地嬉闹。总之,这个侄子成了年轻人的恶劣榜样,格林威塞尔的良好习俗和风尚完全败坏了,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。

可是,年轻人放荡不羁的生活没有持续很久,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忽然改变了整个情况。冬季娱乐结束的时候,将要举办一场大型音乐会。音乐会上有城里的乐师演出,也有格林威塞尔的音乐爱好者演出。市长会拉大提琴,医生会吹低音笛,药剂师虽然没有音乐天才,但也能吹笛子。格林威塞尔的几个姑娘练了几支歌,一切都准备得很周到。不过,年老的陌生人却表示,照这样举行的音乐会虽然会成功,但毕竟还缺一个二重唱,而正式的音乐会是不能缺少这个节目的。大家听了这番话感到很为难。市长的女儿虽然唱得像夜莺一样动听,但到哪儿去找一个男高音与她组成二重唱呢?最后,大家选择了年老的风琴师,他以前曾是出色的男低音歌唱家。可是陌生人却自告奋勇地说,不必叫他唱,他的侄子就唱得很出色。大家听说这位年轻人有这种出色的才能都很吃惊。于是叫他唱一唱试试。除了一些奇特的表情带有英国味外,他唱得像天使一样。于是,他们匆匆地进行排练。最后举办音乐会的晚上到来了,格林威塞尔人要倾听一场美妙的音乐了。

很遗憾,年老的陌生人却不能亲眼看到侄子的成功。他病了,在演出前一小时,市长还去拜访过他。他吩咐市长管教自己的侄子。“我的侄子人倒是不错,”他说,“但是他常常会产生奇怪的念头,因此会胡闹起来。我很遗憾,今晚不能参加音乐会,如果我在场,他不敢乱来,他知道为什么!不过,我得替他说一句公道话,这不是由于他心理上的缘故,而是生理上的缘故,完全出于他的天性。市长先生,一旦他胡闹,爬上了乐谱架,或者硬要拉大提琴等等,你只要松一松他的领带就行了。如果他还不规矩,你就把他的领带全解下来,然后你就会发现,他会变得多么懂礼貌,多么有规矩。”

市长感谢陌生人对他的信任,答应在必要时一定照他说的去做。

音乐厅里挤满了人,格林威塞尔和附近的人都来了。方圆几十里内的每一个猎人、牧师、官员、农民等都扶老携幼赶来了,想和格林威塞尔人一起欣赏这奇妙的音乐会。城里的乐师演奏得非常好,接着市长登台拉大提琴,药剂师吹笛子伴奏。风琴师唱了一首低音歌曲,博得全场热烈的掌声。医生吹的低音笛,也赢得了大家的喝彩。

音乐会的第一部分表演完了,每个人都紧张地等待着:第二部分由年轻的陌生人和市长女儿表演二重唱。侄子穿着一身漂亮的服装,早就到场了,吸引了每一个观众的注意力。他毫不客气地在一张华贵的靠背椅上坐下来,这把椅子原来是为附近的一位伯爵夫人准备的。他大大咧咧地伸开双腿,戴上大眼镜,还用大望远镜把每个人打量了一番。虽然社交场合禁止带狗,但他还是牵了一条大猎犬,逗着狗玩。伯爵夫人到了,靠背椅原来是为她准备的,可是侄子不动声色,不站起来,不为她让坐。相反,他更放肆地坐在椅子里,谁也不敢责备他。这位贵夫人只得和其他的女人一起坐在普通的椅子上,心里很恼火。

当市长演奏优美的提琴时,当风琴师用低音唱着美丽的歌曲时,甚至当医生吹起笛子,大家屏息倾听时,侄子不是把手帕扔出去,让狗将它叼回来,就是跟周围的人大声讲话。凡是不认识他的人,对这位年轻绅士没有礼貌的举止都感到很惊讶。

不用说,大家都想看看他怎样表演二重唱。第二部分开始了。城市音乐师奏了一支乐曲,市长领着他的女儿来到年轻人的面前,递给他一张乐谱,说:“先生,请你现在就演出二重唱,好吗?”年轻人哈哈大笑,露出两排牙齿,跳起身来,市长和他的女儿跟着他走到乐谱架前。全场的人都热切地等待着。风琴师试了试音,向侄子挥了一下手,表示他可以开始了。侄子从大眼镜里看着乐谱,发出可怕而难听的声音。风琴师向他喊道:“降低两个音,先生,你应该唱C调,C调!”

侄子不但不唱C调,反而脱下一只鞋子,朝风琴师的头上扔去,弄得他头发上的香粉飞扬起来。市长看到这情形,心里想道:“嘿!他生理上的毛病又发作了。”于是他跳上前去,一把抓住他的脖子,把他的领带松开了一点。不料年轻人却更加胡闹起来。他不再说德语,却说出一种谁也听不懂的奇怪语言,而且放肆地跳跃。这种令人不愉快的胡闹使市长完全绝望了,他觉得要好好教训这个年轻人,于是把他的领带解掉了。他刚刚解下,就惊得目瞪口呆,因为年轻人脖子上的皮肤和颜色与常人不同,还长着深褐色的毛。这时年轻人跳得更高,更奇怪了,他用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扯下自己的头发,扔到市长的脸上。呵,天哪!这美丽的头发原来是假的。现在他的头露了出来,头上也长着同样的褐色的毛。